随着全球城市化程度的提高,作为集经济、政治、社会、文化、信息中心于一体的城市,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地位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突出和重要,城市史的研究,也越来越受到学术界的重视。其中,城市社会生活史已是国际史学界备受重视的研究重点之一。我们通过因特网搜索关于城市社会生活的研究信息,点击Urban life,就有77个站点。美国印第安纳等许多大学开设城市生活史课程,英国莱斯特大学1985年就成立了城市史研究中心(Center for Urban History),美国网上教程(Oncourse on-line course,)中有专门的城市史课程设置。
城市生活史研究有三种不同取向,第一种是对不同国家、不同地区城市生活史的比较研究,藉以了解各类城市形成和发展的不同道路与特点,研究城市生活的共性和个性,如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裴宜理教授主持的《上海、香港、纽约城市史比较研究》,联合美国、香港和上海有关学者共同进行,分别在香港、纽约和上海召开研讨会。第二种是不同时代不同城市生活比较研究,最有代表性的是世界地理学会组织编写的《三个城市的故事》(Tale of Three Cities),分别研究了三个标志性年份三个有代表性城市的特点、生活,即公元元年的埃及城市亚力山大(建于公元前330年),公元1000年的西班牙城市科罗多瓦(Cordoba),公元2000年的美国城市纽约,藉以了解人类在两千年间城市生活的变迁。第三种是关于单个城市生活史的研究,这方面成果最多,既有对伦敦、巴黎、东京、纽约等世界大城市生活史的研究,也有对埃及、古罗马城市生活的研究。
城市生活史的研究,在国内已有相当长的历史。如果从南宋孟元老的《东京梦华录》算起,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。改革开放以来,城市生活史研究迅速发展,湖南出版社出版的城市生活系列著作,即《消逝的太阳――唐代城市生活长卷》、《坊墙倒塌以后――宋代城市生活长卷》、《都市中的游牧民――元代城市生活长卷》、《飘摇的传统――明代城市生活长卷》与《腐朽与神奇――清代城市生活长卷》,是关于中国历代城市社会生活研究的代表性著作。关于近代中国城市生活,也有一些零星的研究成果,比如吴圳义的《清末上海租界社会》;乐正的《近代上海人社会心态(1860-1910)》;尚克强等的《天津租界社会研究》,忻平的《从上海发现历史――现代化进程中的上海人及其社会生活(1927-1937)》,各从某一城市、某一侧面、某一时段研究了近代城市社会生活史。前两年出版的《上海通史》中,在晚清、民国、当代部分,也各有一卷专述城市社会史,其中相当篇幅是关于社会生活的。新近出版的李长莉的《晚清上海社会的变迁――生活与伦理的近代化》,在识见和资料方面,均堪称研究晚清上海城市生活的佳作。
上海城市社会生活史是近20年来国际学术界都相当重视的研究课题。截至2002年,英语世界以上海史作为博士论文题目的就有328篇,其中三分之一以上与社会生活史有关。美国的魏斐德、裴宜理、高家龙、叶文心、韩起澜,德国的瓦格纳,法国的白吉尔、安克强,澳大利亚的伊懋可,许多国际著名汉学家,都有关于上海城市生活史的著作问世,涉及资本家、警察、士绅、商人、职员、工人、妓女、茶馆、书场、里弄等城市生活的许多群体、阶层和空间。
虽然已有上面诸多成果,但是,就上海城市生活的特殊性而言,就上海在中国城市中的独特地位而言,上海城市社会生活史还有广阔的研究空间,有重要的研究价值。有鉴于此,我们以多卷本《上海城市社会生活史》为题,申报了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;以《异质文化交织下的都市生活》为题,申报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,均已批准立项。
上海城市社会生活,特别是近代部分,至少有三大特点:一是杂,五方杂处,华洋杂居,来自不同国度的人,不同区域的人,不同的政治制度,不同的意识形态,不同的伦理道德,不同的建筑样式,不同的民俗风情,在这里共处共存,真是万象杂陈,斑驳陆离。二是和,和平共处,和平竞赛,中西“两种文明会合,但是两者中间哪一种都不占优势”(墨菲),国内各种区域文化,哪一种都不占主导地位。一句话,没有主客之分,没有文化霸权。三是原生态。近代上海特殊的文化生态,并不是人工设计的结果,不是主动开放的文化特区,而是因缘际会,中外众多因素共同发生作用的结果。因此,异质文化交汇、共处、融合,没有人为的造势,没有政治的高压,自然,真实。
这种稀有的文化富矿,环视宇内,竖看古今,找不到第二个。几年前,在德国,来自欧洲、美洲、亚洲等地的四五十名学者,聚集在海德堡那么一个小城市里,共同讨论万里以外的上海史问题。当时,我问会议组织者,召开这么一个会议,有没有什么现实的意义?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议论到最后,共同认为,近代上海,提供了一个异质文化交流共存的特殊场所,这在世界范围内独一无二,对于研究当今世界文化问题,具有特殊的借鉴意义。
对于上海异质文化共存现象的认知和研究,并非从现在开始。还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针对当时流行的上海是罪恶的渊薮的左派评价、上海是西方文化的翻版的西方看法,日本著名作家横光利一就认为:我认为上海人自己对上海的看法都不是正确的,外国人的看法当然也不正确。因此,我的看法恐怕也是错误的。关于上海,究竟谁的看法最正确呢?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,但现在还没有一个合适的答案。……东洋与西洋、中古与近代并存的、不属于任何一国的租界――这种崭新的都市形态出现在这里。……如果说人们知道一些什么事的话,那就是斗殴、说谎、欺骗等经常发生在身边的事。这些事情形成了人们对上海的印象。但是,如果我们仅靠这些事情就对上海进行判断,真正形成对上海的印象的话,是不可能的。
这里所说的东洋与西洋是共时性的,中古与近代是历时性的。用今天的语言就是说,上海融合了中外古今的文明。横光利一认为,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上海这座城市,“有巴黎、伦敦、银座、柏林的影子”,“在上海,各民族过去的历史都不起什么作用,现状就是连进行评判的尺度都不存在,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猜测,杂乱的解释”。也就是说,在上海,人口构成多元,文化多元,价值多元,连评判尺度也是多元的,上海是一座没有文化霸权的城市。
也是在1930年代,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北京大学教授曾觉之,从不同文化的并存、融合和新文化产生的角度,对上海现象进行分析,认为上海作为异质文化交织的城市,将成为人类新文明的中心之一,“上海将产生一种新的文明,吐放奇灿的花朵,不单全中国蒙其光辉,也许全世界沾其余泽,上海在不远的将来要为文明中心之一”。他说:上海是一座五花八门,无所不具的娱乐场,内地的人固受其诱惑,外国人士亦被其摄引,源源而来,甘心迷醉。上海是一座火力强烈无比的洪炉,投入其中,无有不化,即坚如金刚钻,经一度的鼓铸,亦不能不蒙上上海的彩色。上海接受一切的罪恶,内地的土豪劣绅以此为藏身所,外国的光棍坏蛋以此为根据地,上海是万恶之渊薮,地狱的化身。但是,上海亦接受一切的美善,也许这里所谓为美善的,不是平常的美善,因为平常所谓为美善的,都被上海改变了。上海自身要造出这些美善来,投到上海去的一切,经过上海的陶冶与精炼,化腐臭为神奇,人们称为罪恶的,不久将要被称为美善了。而且,美丑善恶又何常之有,这不过是事物的两面,美善可为丑恶,犹之丑恶可为美善,人若不信,试看将来!上海的特点是混乱,乱七八糟的将国内外的一切集合在一起,而上海的力量便是这种容受力,这种消化力。人们诅咒上海由于此,但我们赞美上海亦由于此。……一切文明都是人类的创造,有新人类出来,便有新文明发现。上海融合中国内地各处的人,融合世界各国的人,经过若干时的混乱,必要产生出一种新的人们来。种族的混合,血液的混合,自然产生出一种混合的文明,崭新的文明。……人常讥上海是四不象,不中不西,亦中亦西,无所可而又无所不可的怪物,这正是将来文明的特征。将来文明要混合一切而成,在其混合的过程中,当然表现无可名言的离奇现象。但一经陶炼,至成熟纯净之候,人们要惊叹其无边彩耀了。我们只要等一等看,便晓得上海的将来为怎样。人们正站在这个转变时期。若回观过去,当然诅咒上海,但若翻转头来,瞻望将来,那就不能不歌赞上海,因为上海有无可限量的将来。
曾觉之说得真好!我在这里忍不住要多引他几段。他所预言的新文明,并没有真的出现,但是,他对于异质文化共存在新文明产生过程中的作用的分析,很有启发意义。异质文化共存,不是我吃掉你,你吃掉我,而是你承认我,我承认你,各自承认对方的价值,相互交流,相互融合,求同存异,共处共在,在相互摩荡、相互影响中发展。这种异质文化的汇聚、交流、融合,在上海城市社会生活中表现得最为具体,我们时常谈到的上海人素质问题、“海派”问题、上海文明问题,无不与此有关。
这也许是我们对上海城市生活史情有独钟的根本原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