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月在天,树影在地,倦鸟还巢,车马不喧。掩映在绿树杂花之间的路灯,散出淡淡的柔光,使得小城戴维斯更加安恬静谧,令人沉醉。我漫步在林阴道上,光线时明时暗,身影时短时长,思绪翻腾起伏。
趁到美国西部开会的机会,我顺道重访戴维斯。戴维斯是加州盆地中的一个大学城,小小的,绿绿的,静静的,人口四万多,一半以上与大学有关。大学全称是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,原先是加州大学的实验农场,后来扩展为分校,在加州大学九个分校中,位居老三,以农业、生物、基因工程最为著名。中国史也很出名,有施坚雅、刘广京、曼素恩、普莱斯等一批大牌教授。十二年前,我第一次到美国做访问研究,来到这里,住了九个月。世事逐新,人情念旧,故地重游,别有一番滋味,乃人之常情,但我这次感受,尤为刻骨铭心。
重访戴维斯,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春意。来到当年居住的普莱斯教授家里,房是原来的房,门是原来的门,室内的摆设一如往常。树篱笆还是那么青翠欲滴,游泳池还是那么清澈见底。那只断尾巴猫,还是那么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。最叫人难以想象的是,玻璃缸里养的那只青蛙,还是那么大小,窜上窜下,我当年手编的尼龙网依旧覆盖在缸上。时隔十二年,这一切,竟然就像才隔十二天或十二个小时。时间凝固了。看到这一切,我慨叹无词,激动无语,心头涌起一首歌:“星星还是那颗星星,月亮还是那个月亮”。
老友重逢,分外亲切。普莱斯、南希夫妇亲自到机场接我,每天陪我拉家常,叙旧情,借图书,印资料,安排演讲,举行派对,观看戏剧。其热情、诚恳、周到,让我感动得无以言表。我当年住在他们家里,吃在他们家里,朝夕相处,亲如一家。普莱斯教授毕业于哈佛大学,是一代史学宗师史华兹教授的高足,专攻中国近代史,学问好,人品好,在美国的中国史学界有口皆碑。南希是著名社会活动家,美国一个党派的副主委,聪明,能干,豪爽,有女侠之风,这些日子正忙里忙外。老友见面,都互说“没变没变,还是老样子”,但我们都清楚,岁月在我们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刻痕。英姿勃发的普莱斯,头发稀了;风姿绰约的南希,有些发福。至于我呢,当年刚过不惑,现已过五望六,虽然还没有到韩愈所说的视茫茫、发苍苍、齿牙动摇的衰境,但也两鬓染霜,视力老花,精力大不如前。
老友相见,问长问短。工作、家庭、生活、健康,是主要的话题。他们问得最为仔细的,是我女儿的近况。我上次在戴维斯的最后三个月,妻、女同来相聚,女儿还在那里上了三个月的小学。所以,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。记得我们临回国的时候,普莱斯夫妇至为诚恳地提出,让我女儿留在那里继续读书,一切经费由他们负担,说是这样对小孩子前途有好处,要我们从长计议。他们的建议被我们婉言谢绝了,但那份浓情厚意我们收下了。
重访戴维斯,没有看到我的小朋友安德。安德是普莱斯和南希的儿子,天资聪颖,煞是英俊。当年我在他家时,他是个小学生。我们时常一起打牌、下棋、做游戏。我学过几天长拳,也练过太极拳,倦累时,偶尔来两下,踢腿,伸拳。安德以为我会中国“功夫”,和一群小朋友竟要拜我为师。我越是申明不会,他们越以为我武艺高强,秘不示人,见到我越是肃然敬然,不敢嬉皮笑脸。我回到上海后,十来岁的安德曾独自乘飞机来上海,在我家里住过一些日子。家里突然来了个小外国人,周围邻居都很新鲜,小朋友也都喜欢和他玩。有一天,活泼爱笑的安德,忽然闷坐不语,一脸愁苦,经再三盘问,他先是默然,继而泫然:“他们骂我是美国鬼子!”我耐心地做思想工作:“你,美国人;我,中国人;那么多小朋友都是中国人,大家对你不是都很好吗?骂你的人是有口无心,也不一定晓得‘美国鬼子’是什么意思。”他想想也是,这才破涕为笑,欢然如初。安德现在哈佛大学读书,哲学系。前年我去哈佛开会时,他执意请我吃饭。我说:“你是学生,没有收入,理应我请你”。他说:“你来美国,我是主人,理应我请你”。从小到大,情感都是那么真诚、朴实。这次我们通了电话。他说第二天中午就要考试,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。他爸爸问他:“现在没准备,还能得A吗?”他说:“得不得A不应是一个学生考虑的最重要问题”。他爸爸问:“那什么是你现在考虑的最重要问题呢?”他说:“什么是学生的最重要问题?这就是我现在考虑的最重要问题。”听起来有些拗口,但很机智、思辨,不愧为哲学系高材生。
这次重访,还有一个人没有见到,南希的父亲汤普逊先生。汤普逊是美国著名外科专家,本科毕业于史坦福大学,医学博士学位是在哈佛拿的。安德进哈佛以后,我说你们家是三代哈佛,因为我知道普莱斯的父亲也毕业于哈佛。普莱斯说,确切地说是三代四哈佛,另一人即指汤普逊。汤普逊医术高明,清誉远扬,担任过纽约科学院院长,从外科医生位置上退休以后,又从事关于激素的研究,再成专家,赫赫有名。晚年,老伴去世,他单独住在旧金山湾区的一家敬老院里,与那里的老人一起旅游、聊天,生活得很滋润,偶尔来戴维斯女儿家小住十天半月。老人身材魁梧,一头银发,脸色红润,八十多岁了,背不驼,眼不花,声如洪钟,自己驾车,飘然而来,倏然而去。我们多次相处在一起,还一起度过一个难忘的圣诞节。老人极和善,健谈,每次购物,都喜欢叫我同去。有趣的是,他每次都要给我买点什么,或一罐饮料,一块巧克力,或几个水果,像哄小孩似的。他的年龄比我父亲还大,大概在他眼里,我们都是小孩子。三年前,老人去世。说到父亲的死,南希心态平和,说老人走得很安详。但说到死因,南希、普莱斯又都唏嘘不已。原来,九十三岁的老人,驾车在路,忽遇一年轻人拦车问路,热心的老人先是口说指划,继而下车导引,谁知那青年将老人一把推倒,劫车而去。善良的人之所以常常吃亏,因为他永远学不会提防宵小之辈。那匪徒最后被抓住了,车也被追回来了,但老人倒地以后,大脑严重受损,记不得自己的住址,记不得女儿的电话,最后还是警察依据他身上的证件,才联系到他的女儿。老人从此一病不起,在戴维斯度过了他一生最后的六个月。九十三岁的年纪,无论在东方西方,过去现在,都是高寿,但老人毕竟死于非命。面对着老人的遗像,凝视那慈祥的面容,耳边仿佛传来老人“密斯脱熊”洪亮声音,我忍不住悲从中来。老人一辈子救死扶伤,慈悲为怀,积善积德,没想到他的最后离去,竟与他的善行有关,怎不叫人愕然戚然愤愤然!
风光秀丽,主人热情,风物依旧,人事已非,这一切固然令我感慨系之,但特别令我难以忘怀的,是关于那条大黄狗的故事。大黄狗的名字叫“儒”,很雅,聪明,通人性,是安德领来的,全家人都很喜欢。每天睡觉以前,普莱斯一项例行工作,就是察看大黄狗和那断尾巴猫是否一在门内,一在门外,否则,他们是要打架的。如果普莱斯不在,那项工作就是我的。这次“前度刘郎又重来”,大黄狗看到我亲热如故,摇头摆尾。但我一看,感觉不对,怎么只有三条腿了?左后腿不见了。事情发生在去年。一天,主人忽然发现“儒”走路不稳,面带愁容。经确诊,左后腿患了癌症,需要手术截去。为此,全家商量再三,也犹豫再三。第一,“儒”十几岁了,在狗中已是耄耋之龄,能否承受这么大的手术?第二,手术是否就能有效控制癌症?第三,即使控制住了,还能再活多久?第四,手术费也颇不菲。我问多少,普莱斯竖起一个手指头,我以为是一百美元,他告诉我是一千,还仅仅是手术费。这个数目,用来新买一条颇为不错的良种狗,也绰有余裕。因此,从理性上说,不治是对的。但是,“儒”毕竟是家庭一员,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,看着它那痛苦的样子,怎能忍心置之不理!所以,最后还是决定做了手术。手术后,伤口结痂,奇痒难忍,狗止不住要抓挠,主人则要不断地制止他、护理他。普莱斯告诉我,那些日子,他每天晚上都陪狗睡在地毯上,直到狗病痊愈。仁者爱人,也爱动物,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。听了这些细节,再看到“儒”欢蹦乱跳,我不禁陡生敬意,唉!那分明是一颗仁爱之心在跳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