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文化中诞生的上海老歌

发布日期: 2009-06-29      浏览次数: 1720  


“《永远的微笑》是我爸爸写给我妈妈的,当年唱的时候,我只有两个酱油瓶高、拉着母亲的裙角过马路,现在,我母亲垂垂老矣,我牵着她手过马路时还会唱起,她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幸福的回忆泪光。” 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工作室中,陈钢先生给记者讲述着这首父亲陈歌辛为母亲所写的歌曲,这位浪漫的音乐人回忆父亲在上个世纪的创作时,又何尝不是迸发出难以言表的激情?

 当年香港乐坛才子黄霑问陈钢,你的《梁祝》是古典音乐学院派,你父亲却是流行音乐的鼻祖,你们两人是怎么个关系?陈钢回答说,我父亲说,应该听世界上所有的好音乐,无论是交响乐、流行乐或是先锋派,“你们不知道我父亲古典音乐的造诣有多高,他是需要什么就学什么,当年有很多犹太人在上海,其中就有父亲的音乐老师……他不仅写词,还是散文家,通晓几国语言,是全才”。陈钢曾写过一本书,名字就是《用三只耳朵听音乐》,父亲的好友丁聪老先生为他画了长着三只耳朵的漫画。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陈钢更是从未忘记过父亲和上海老歌。

 谁在误读上海老歌

 当中国唱片花费了四年时间、耗巨资整理出版了20张CD的《上海老歌》专辑时,陈钢流露出些许的欣慰,“这个工作我们早就应该做了,但一直都没有做”。

 多年前“中唱”曾在“小红楼”举办过一场座谈会,探讨如何纪念中国唱片的百年,“在整个中国唱片的百年历史上,兰心大剧院、中国交响乐等都是这百年中的标志”。但这些上海往昔的骄傲,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保护,即便是当年的百代唱片公司,办公楼如今只剩“小红楼”,它所曾拥有远东最大的录音棚也因为修建地铁而被拆除,“梅兰芳、傅全香和我父亲都曾在这里录唱片,包括我后来录《梁祝》都是在这里”,这个历史见证现在彻底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城市绿地。

 上海老歌不仅几乎要被人们忘掉,更是“一直被误读”。

 1947年拍摄的电影《夜上海》有两首经典老歌,“《夜上海》和《花样的年华》,都是我父亲写的”。歌曲的第一段是“酒不醉人,人自醉,胡天胡地度过了青春……”,人们却总是只从第一段歌词开始,“扩大并扭曲了老歌”。“这是旧上海的现实写照,但是,你为什么不看第二段和第三段呢?为了生活的无奈以及期望换个新环境的心声”。

 对老歌的误读,也正是人们对“上海”的误读。王安忆曾写过《寻找上海》,她认认真真从上海开埠前绘制的《丹凤楼胜景图》起寻找上海,但一切都那么漂亮的今日上海中,她却写下,“回过头来,又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”,曾经有过的海派文化、上海最宝贵的东西消失了。吴亮那篇《没有音乐的城市》更是直接说道,“上海有音乐会、有音乐厅、有唱片公司、有歌唱家、有音乐制作人、有报纸音乐专版、有乐评人,但是上海没有音乐……上海没有它的音乐形象和音乐代言人,上海只有音乐的过客”。陈钢从陈凯歌的电影《风月》结尾中,依然看到了误读,“他又回到了北京的四合院,鲁迅说,‘从血管里流出来是血,从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’,陈凯歌的基因和文化背景是士大夫”。

 但很多东西是打不断的,“它南迁,到了香港和台北”。于是,上海的老歌由蔡琴来唱,上海的故事得由李安来拍。电影《花样年华》里扮演房东太太的潘迪华是标准的上海人,导演王家卫为了她而增加出“房东太太”这个角色,音乐则用了陈歌辛的《花样的年华》。在李安执导的《色戒》中,为了那场搓麻将的戏,李安央求潘迪华教演员搓麻将。潘迪华说自己搓了几十年麻将,她们就这一下午,怎么能学到?但总比不学好,因为上海的味道是做不出来的,“张爱玲就说过,香港的橱窗琳琅满目,但就是不及上海有味道,关键词就是味道,好似当年锦江饭店一带的小店都是非常精致,很有特色,和伦敦的小店很相似”。

 嗅着“上海味道”,人们重新回到30年代的上海滩,自开埠以来,它就是中国城市文化的发源地,百年话剧、百年唱片、百年剧场、百年电影,这个城市是文化聚集点。

 文人创作的市民音乐

 正如陈钢回忆自己父亲在古典音乐及文学造诣中提及的,上海老歌如此有“味道”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,它们是文人创作的市民音乐,“上海老歌的雅俗共赏,它的词曲都是非常有文采,《苏州河边》所写的意境美如‘千言万语都化作承诺’,诗人戴望舒写《初恋女》的歌词也很浪漫,比如,‘我走遍漫漫天涯路’,我说它们是艺术性的流行歌曲,或者是流行的艺术歌曲”。

 陈钢曾为上海辞书出版社筹划了《上海老歌名典》一书,“上海老歌”亦由他提出。上海老歌里有委婉动听的江南小调、典雅细腻的艺术歌曲、30年代风靡的流行歌曲,也有激越高昂的救亡歌曲。

 张爱玲的散文《谈音乐》曾谈到陈歌辛所创作的流行歌。“孤岛”时期,她居住在爱丁顿公寓,那里离百乐门舞厅不远,“有一天深夜,远处飘来跳舞厅的音乐,女人尖细的喉咙唱着‘蔷薇处处开’”,被张爱玲用“可亲可爱”来描述的这歌声给当时人们带来一点小小的圆满和安慰,通过音乐这个载体表达了人性及感情,“那些丰富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正是曲折表现对于和平和统一的渴望”,陈钢回忆道,“前苏联在卫国战争时期,除了正面的爱国歌曲,大量歌曲也都是爱情歌,艺术的宽度是很大的,美的东西是永恒的命题”。“词圣”陈蝶衣也是在孤岛时期听到了陈歌辛的那首《不变的心》,从“你是我的灵魂,你是我的生命”歌词中,他不仅听到了男女之情,而且还听到了爱国之情,于是,陈蝶衣决心写词,与陈歌辛合作了第一部作品《凤凰于飞》,取名自《诗经》,意喻着双离不如双栖,以曲折方式表达期望战乱后的重逢。

 在陈钢的记忆中,父亲陈歌辛最脍炙人口的歌曲应是《玫瑰玫瑰我爱你》,这首典型的中国曲调在1950年代被两个美国人改编成爵士歌,“爵士歌手Frank Laine以为是美国歌,就灌录了唱片,列全美流行音乐排行榜第一名”,它成为历史性事件的原因在于,这是中国原创流行音乐首次进入世界乐坛,“其实,将它爵士化也是有原因的,它本身具备一些内在的东西,Frank Laine把每段的后半拍改成切分音,这歌因此变得更国际化了”。只是Frank Laine从来都不知道这首歌曲原创自中国,直到有一年他在俄亥俄遇到陈钢的弟弟,才知晓这首歌创作人是陈歌辛,于是每年圣诞他都往上海寄贺卡。这段音乐掌故的另一片断是,“当时听说这首歌的奖金和版税是一百万美元,我父亲表态,如果拿到就买架飞机捐给国家,但当时我们没有参加世界版权协会,与美国也没有建交”。

 海派文化的忧虑

 当年,《夜来香》在东南亚有十几个版本,“那么抒情的节奏,完全是国际大都会的气势”,海纳百川的海派文化却在今天成为“断层”。陈钢忧心忡忡,“老上海是先有文化带动商业,但如今是用商业包办文化,如何长久。去年上海开设了艺术人文频道和外文频道,这是好事,但对上海城市文化的保护意识还不强”,“上海保护什么东西?不光是城隍庙,上海是中国最早的城市文化发源地,是文化中心,这是区别于我们几千年农耕文明的最重要的标志”。

 他清楚地记得,八年前,一位德国年轻人专程到复旦大学来研究唱片发展史,“他给我看了在图书馆几个月积累的图片,我们不重视,有别人在重视”,几年后要修复中国最早的西式剧院兰心剧院,主持修复的新加坡设计师竟然没根据当年的图纸和座位排来修复,在上海研究当年流行音乐和唱片发展的台湾人陈峙维找到陈钢,他在上海图书馆呆了三个月,寻遍申报和字林西报等资料,最终在电话本黄页上找到了座位图纸。

 即便是这次中唱修复上海老歌、结集出版,亦令人忧虑重重,“这些是中唱的家底,但不能光靠老唱片,做唱片肯定亏,做好唱片更亏……应该做有条件的共享资源与合作,现在,中唱的唱片在外国根本看不到的……尽管人们在慢慢改变对于上海的误读,但得矫正到不仅仅是容忍,它是什么定位还不明确”,需要修复的海派文化又岂能只是几千张老唱片呢。

    来源:21世纪经济报道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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