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老话多,庙老鬼多,城老事多。上海的历史,虽然远不能比西安、洛阳、北京,近不能比南京、杭州、苏州,但是,自从开埠通商以来,160年,这里汇聚的中外豪杰、达官鸿儒、能工巧匠、流氓瘪三,留下的老洋楼、老饭店、老弄堂、老古董,经历的大事、要事、奇事、怪事,远比一般城市风平浪静地走过的1600年的历史来得有名有味有趣。这些年来,怀旧的氛围,充溢上海的大街小巷、电视电影、报纸杂志,云烟缭绕,氤氤氲氲。老字号题材的文艺作品满筐满箧,长盛不衰,如饮醇醪,愈久愈香。这不奇怪,上海有她值得怀旧的内蕴。
老上海是世界城市史上的异数。一市三治,管理机构多元,法律多元,道德多元,人口多元,语言多元,货币多元,建筑多元,文化多元。这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找不出第二个。多元产生差异,多元产生杂交,多元产生缝隙,于是,来到这里的人,发生在这里的事,出现在这里的物,便与别处大不一样。沙逊哈同,红头阿三,英国人,法国人,犹太人,广东人,宁波人,苏北人,鲁迅胡适,周璇胡蝶,杜月笙,顾顺章,会馆公所,连台本戏,跑马跑狗,选举美女,海关大钟,礼查饭店,巴夏礼像,刘海粟画,种种人、事、物,来来往往,潮涨潮落,形形色色,外国的中国的,先进的落后的,好的坏的,美的丑的,红的黑的黄的,汇聚一处,异彩纷呈,将这座城市装点得光怪陆离,与众不同。距离产生美,身在其中,可能不觉其美,也可能身受其害。但是,那段历史结束半个世纪以后,再远远望去,便会觉得那是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情画,有的地方浓墨重彩,令人叹喟;有的地方鲜活生动,令人神往;有的地方云遮雾障,颇费猜想。老上海的城市特质,增添了引人怀旧的魅力。
怀旧是对往昔的追思和眷念,是人类自身历史意识的表现。这种情感的滋生,往往与社会变动的节奏成正比,与环境变迁的速率成正比。上海一度步履维艰,多年累积的住房、交通、污染等痼疾,让上海人徒叹奈何。随着上海走到改革开放前沿,城市发展与改造提速,一年一个样,三年大变样。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”,旬月之间,老弄堂、老房子、老社区变成了新绿地、新楼房、新社区。新景观会刺激怀旧情。每当故地重游、旧踪难觅之时,能不顿生沧海桑田之叹!离别情也会催生怀旧情。老居民、老邻居星流云散,天各一方。相见时难别亦难,一声长叹,几多离愁!
怀旧是一种选择。一个人纵使是旷世奇才,也记不住他所历所见所闻的所有人、事、物。城市亦然。一个城市的怀旧,是一个城市的集体记忆,也是一种有选择的记忆。今人对老上海的怀旧,一类是集体记忆深刻的,比如历史上的名人、名事、名物;一类是个人感触深刻的,或为昔之所有今之所无,或为昔之所好今之所差,比如弄堂里的叫卖声,邻里间的互助情,没有激素的食品,相对安全的治安。所以,怀旧是对自己家底的清理,是对心灵缺憾的抚慰,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期盼,立足现在,背对过去,面向未来。
物换星移五十年。当年活跃在这方土地上的人物,无论是叱咤风云的英雄,勾心斗角的政客,逞凶肆虐的流氓,闪耀一时的明星,还是汗流浃背的苦力,大半已随着那滚滚东去的黄浦江水,流入历史的海洋里。但是,他们活动过的老洋楼、老饭店、老弄堂,或仍存在于现实的空间里,或尚存在于记忆的空间里。睹物思人,睹物思史,因景生情,由情思景,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面会不时地浮现在人们眼前。
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出版的这套老字号丛书,《老洋楼》、《老饭店》、《老弄堂》,描绘的就是这些历史画面。丛书编撰者都是酷爱历史、勤于搜罗、精于考订、善于思索、长于写作的学者,所用资料,或采自报刊图书,或出于历史档案,或源于口述访谈,要之,言必有征,不戏说,不乱说,不捕风捉影,不添油加醋。所用图片,多属精选,首次披露者间亦有之,图像清晰,内容丰富,与流畅生动的文字互为补充,相得益彰。在有关老上海的众多怀旧作品中,这套书卓尔不凡,可作史书看,可作掌故谈,可信可用,雅俗共赏,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。
(本文系作者为《老上海丛书》所作的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