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代关于上海城市特性的讨论

发布日期: 2006-06-29      浏览次数: 3930  


   目前,上海正在进行城市精神与文化品格的讨论。我们在编写《上海通史》时,曾经梳理过近代关于上海城市特性的讨论资料,现在介绍给大家,对眼下的讨论,或许不无裨益。

    上海自1843年开埠以后,因其独特的城市形象和品格,一直受到世人相当多的关注与评论,褒贬臧否,天壤云泥。二十世纪前五十年的讨论,比较集中在两个时期,一个是清末民初,一个是三十年代。

    民国初年的第一次讨论

    清末民初的讨论,《民立报》、《新闻报》、《新青年》等许多重要报刊都参与了。《民立报》相继发表好多篇评论文章,诸如《上海与北京》、《上海与南京》、《上海与天津》、《上海与汉口》、《上海之表面》、《最文明之上海》、《上海社会之魔力》,将上海与北京、南京、天津、汉口等城市相比较,或批评上海崇洋、肤浅、奢靡,或赞扬勇于学习外国、文明、有创新精神。关于京、沪比较的文章写道:

    中国之二大都市,一曰北京,一曰上海。北京者,升官发财之机枢也,上海者,醇酒妇人之渊薮也。故予尝有言,留学生一过黄海则热血变为凉血,再过渤海,则凉血更变为冷血。(秦镜:《上海社会之魔力》,载《民立报》1911年9月12日)

    谚所谓人入北京,如锡入洪炉,鲜有不为其熔化。吾谓上海亦然。不见夫未饮黄浦水者,规行矩步如故也,一履其地,每多抑华扬洋,风尚所趋,不转瞬间,而受其同化,生存之道未效,而亡国灭种之态维肖。吾有见夫北京人之气习多官气,故以充官奴为荣,而上海人之气习多洋气,而以充洋奴为荣,而其实则充卖国气以陶铸卖国奴也。(病僧:《上海痛(一)》,载《民立报》1911年6月13日)

    有文章称赞上海人才荟萃:

    上海者新文明之出张所,而志士英豪之角逐场也。以人才荟萃之地,而其数又若是之多,宜乎大实业家、大教育家、大战术家、大科学家、大经济家、大文豪家、大美术家,门分类别,接踵比肩也。(峰:《人口多而团体少》,载《民立报》1910年12月10日)1915年以后,姚公鹤在报上连载讨论上海社会特质的文章,后来汇编为《上海闲话》,于191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。作者是常州人,长期在上海的新闻和司法部门工作,有宏阔的文化眼光。他讨论上海与近代文明的关系,认为“上海者,外人首先来华之根椐地,亦西方文化输入之导火线也”。他认为上海与北京是中国两大中心,一为社会中心,一为政治中心。书中多有高见卓识,为同时代他书所罕见。

    1919年“五四”运动前后,陈独秀在《新青年》上连续发表《上海社会》、《再论上海社会》、《三论上海社会》与《四论上海社会》,武断而粗鲁地辱骂上海,几乎把一切能用的坏名词全部送给了上海:奸商充斥,社会龌龊,算盘声,铜钱臭。同时期郭沫若、傅斯年等说到上海,也都没有好词汇:“游闲的尸,淫嚣的肉,长的男袍,短的女袖,满目都是骷髅,满街都是灵柩,乱闯,乱走。我的眼儿泪流,我的心儿作呕。”(郭沫若:《上海印象》)

    这一阶段,比较系统地讨论上海城市特性,是《申报》的文章。1919年6、7两月,《申报》连载了23篇讨论上海居民特性的文章,每篇讲一个特点。作者署名“一之”,其人经历不详,文中自称“记者”,曾经留学美国数年,住在纽约,访问过芝加哥、大西洋城等地,1918年12月31日归国。

    这23条特点是:1、无事聚立闹市路口,漫无目的闲看。2、浮躁性急,遇事不肯冷静思索。3、易于动怒,为琐事争执。4、爱赶热闹,看赛马,赶庙会,挤戏院,越是人多越要去。5、沽名钓誉,好出风头。6、水性杨花,流质易变,缺少持久性。7、到处隔膜,虽为邻居,形同路人。8、同化力最可惊。9、不求甚解,对于学问、艺术,优异者少,平庸者多。10、有创导之功能。11、时存非份之想,彩票店家之多,令人吃惊,发财观念太强。12、恣情放纵。女子文明戏,黄口乳臭,蚩蚩上场,狂叫乱跳;写信不用敬语,措辞浅率,不伦不类。13、只知模仿。最喜用“新”字,一店一物,只要有价值,总爱标“新”。若言书籍,凡属名著,必有人依样仿造,“新”字之外,更有“后”字、“续”字等巧妙名目。14、好为大言。机关、铺户、住宅,常冠“大”字,大旅社、大戏院、大辞书、大药房、大律师,与中国自谦传统大相背离。15、不自然,故意做作。16、生前不知自娱自乐,而是多生子女,为子孙谋财。17、行乐无限制。18、有主张无办法,思想发达,口齿伶俐,但具体解决问题,则多无切实可行的办法。19、武断力最强,看问题有片面性。20、巧借美名陷人于恶。21、不注重体育。22、女学界竞效奢侈之习。23、女界能倡导参加社交,领导时尚。

    这些评论,肯定性意见少,否定性意见多,表面、肤浅甚至相互矛盾之处所在多有,但深刻之处也不少。“有创导之功能”一条就讲得颇为到位:“中国人民习性,北人偏于保守,吸收外来之新思想较难;南人锐于进取,湔除中国之旧污染,最为敏捷。……我国长江以南之大商埠,与世界潮流最接近者,一曰上海,一曰广州。广州僻居五岭以南,习俗嗜好往往自为风气,不易与中原人士相混合,故以人民之活动现象而言,惟上海之人士,其有创导之功能,而足为各省州县所效法也。”细察北京、杭州、武昌、济南等城市,从娱乐设施、城市建筑、报纸版式,到商店招牌、广告用语,随处都能看到效法上海的痕迹,“无往而不以上海为准绳也”。“同化力最可惊”一条,目光也很锐利。文中写道,从消极方面说,无论何处人,一抵上海,莫不被同化,不能不染三种习气,即趋时、务奢、尚圆滑。从积极方面说,内地人士受上海影响最大,从戊戌变政、庚子起义、癸卯倡导反清、乙巳反美拒约演讲,到辛亥光复、倒袁起义,莫不以上海为中枢。

    这位刚从美国回来的“一之”先生,文中言必称纽约、芝加哥如何如何,处处将上海与欧美城市相比,颇有点“月亮也是美国的圆”的味道。值得注意的是,他对上海人的那么多批评意见中,并没有民国初年那些人挂在嘴边的“崇洋”、“欧化”、“罪恶渊薮”等内容,而偏重于市民素质方面。

    可以说,“一之”是“海归派”从西洋文化角度来观照、评论的,《民立报》那些意见,是从中国文化来观照、评论的,所以褒贬的侧面各不相同。

    三十年代的第二次讨论

    三十年代的讨论,既包括由沈从文等挑起的关于京派、海派的论争,也包括《新中华》杂志发起的讨论。京派、海派之争已为世人所熟知,后一次讨论涉及范围更广,但比较不为后人重视,这里略作介绍。

    1934年,《新中华》杂志以“上海的将来”为题征文,收到文章百余篇,茅盾、郁达夫、王造时、章乃器、沈志远、孙本文、吴泽霖、李石岑、林语堂等许多著名学者、文人撰文应征。编者从中选出79篇,辑为一书,即《上海的将来》,同年由中华书局出版。征文名为谈上海的将来,其实大多数人讲的都是当时上海城市的特性。

    一半以上的文章从民族主义出发,批评上海是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策源地,国际资本帝国主义者对华经济侵略之大本营,是洋化的丑恶的世界,所用的词汇有吸血筒、剥削阶级的压榨机、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策源地、军阀老哥倾销中国的拍卖行、中国畸形发展的象征、国际殖民地的都市、国际资本帝国主义者对华经济侵略之大本营。一位署名“钱芝君”的,用一连串贬义词,称“上海就好像黑炭球一团,尽是黑暗、丑恶、污浊、悲惨、紧张、失望、眼泪、鲜血、尸体”。

    那么,上海是不是就永远没有希望了呢?不是。有人认为在反对帝国主义和反对资本主义斗争胜利以后,上海将是中国的上海,劳动人民的上海:

    在不久的将来,上海必然变为中国人的上海,中国大工业市的上海,中国文化中心的上海。将来的上海市,将包括现在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,公共租界改名为特一区,法租界改名为特二区,帝国主义国家在上海一切的机关,都由中国民众收回管理。黄浦江不见一只外国军舰,黄浦滩、南京路等处,各外国银行、报馆、洋行等等,都变为中国民众的办事机关、合作商店、工厂和学校。全上海只看见中国的国旗,只有几个外国领事馆才将他们自己的国旗树起来。将来上海的工厂都由我们的国家去管理,而且都用电气发动机,工人每天只要工作六小时,工钱将两三倍于现在。全上海的男女都要劳动,既没有游手好闲、挥金如土的阔老阔少,也没有鸠形鹄面的瘪三。(《上海的将来》)

    最为巧合的是,有人预料上海在取得反对帝国主义斗争胜利以后,跑马厅将建成一大图书馆,可容二万人。还有人预料,跑马厅那块地皮将被辟为公园,名称就是“人民公园”。

    《新中华》杂志并不是共产党主办的杂志,《上海的将来》的作者,基本不是共产党人,多是上海教育界、出版界、学术界的知名学者。他们对当时上海的评论,与当时共产党的意见并没有什么原则不同。由此可见,民族主义、阶级斗争学说,在当时知识分子中,已被普遍接受。

    在《上海的将来》中,有人从城市建筑、艺术的角度看上海,从艺术人才成长环境角度看上海,觉得上海很了不起,有不少值得欣赏的地方:

    我们研究艺术的人又怎样呢?有人说它是威尼斯。也好,上海就当它是威尼斯吧!雄巍巍的高大建筑,矗立于黄浦江头。高桥在望,接连着就是一片汪洋大海,而怒气冲天的轮船火车,围绕在它的四遭,算它是今日的威尼斯,亦殊足自喜。本来国人推崇的盛名画家,都是集结在此地。而继续不断的美术展览会,形成了艺术之春,艺术之秋。还有培养艺术专家的美术学校,并又储藏着希世珍贵的古代美术品,由此看来,固是东方艺术灿烂的花园,也即是东方新兴艺术的策源地。所以我们生活于此,真是说不尽美话,看不尽美物,听不尽美音,一直从古典而转到现代,由现代而转到大众。

    有人从城市就业、寻找工作角度出发,认为上海空气自由,混饭容易。

    社会学家孙本文从文化交融、发展角度,认为上海是中西并存、新旧并存、贫富并存、现代与传统并存、先进与落后并存,是一幅中国社会史之缩影图,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。

    哲学家李石岑将上海与苏州、南京、北平相比,认为上海作为一个资本主义的现代化的城市,能够抓住时代发展核心,生活紧张,能锻炼人的能力:

    一个浑浑噩噩的人,跑到上海之后,便不浑浑噩噩的了,便有些变样了,便觉得事情多了,便觉得两手两脚长得不够数,不敷使用了。这只有拿上海和几处地方比较一比较,就很容易明白。譬如你跑到苏州,就会感到一种清闲的空气,就觉得日子太长,不得不上茶馆坐坐,或者养养鸟,喂喂猫。你跑到南京,就会感到一种乡俗不可向迩的气息。你跑到北平,就会感到一种考古吊古的幽趣。但是一回到上海便不同了,立刻使你紧张起来,强烈起来,使你感到人世的酸咸苦辣的真味,使你时时刻刻有“未之能行,惟恐有闻”的恐慌,使你痛切地感到资本主义的势力的咄咄逼人。这种情形在清闲的苏州、鄙俗的南京、古香古色的北平等处,是不容易得到的。在资本主义发展到尽头的现代,在各种矛盾尖锐化的现代,要想抓住时代发展的核心,恐怕只有上海是最适当的地点吧!

    在讨论上海将来的文章中,留学法国、日后成为北京大学教授的曾觉之的一篇最值得重视。他从不同文化的并存、融合和新文化的产生的角度,认为上海这一特殊的城市,将成为新文明的中心之一,“上海将产生一种新的文明,吐放奇灿的花朵,不单全中国蒙其光辉,也许全世界沾其余泽,上海在不远的将来要为文明中心之一”。文章议论辩证,见解独到:

    上海是一座五花八门,无所不具的娱乐场,内地的人固受其诱惑,外国人士亦被其摄引,源源而来,甘心迷醉。上海是一座火力强烈无比的洪炉,投入其中,无有不化,即坚如金刚钻,经一度的鼓铸,亦不能不蒙上上海的彩色。上海接受一切的罪恶,内地的土豪劣绅以此为藏身所,外国的光棍坏蛋以此为根据地,上海是万恶之渊薮,地狱的化身。

    但是,上海亦接受一切的美善,也许这里所谓为美善的,不是平常的美善,因为平常所谓为美善的,都被上海改变了。上海自身要造出这些美善来,投到上海去的一切,经过上海的陶冶与精炼,化腐臭为神奇,人们称为罪恶的,不久将要被称为美善了。而且,美丑善恶又何常之有,这不过是事物的两面,美善可为丑恶,犹之丑恶可为美善,人若不信,试看将来!

    上海的特点是混乱,乱七八糟的将国内外的一切集合在一起,而上海的力量便是这种容受力,这种消化力。人们诅咒上海由于此,但我们赞美上海亦由于此。现在的中国正在普遍的上海化中,不单政治经济,而且社会风俗,内地有那几处地方没有上海的气味?这是事实。这是不幸吗?也许是。但我们以为且耐心的等一等,上海正在进行其工作,一切正纷纷的投到上海去,上海正赶铸其货币。有一天,这洪炉内的东西结晶了,光华灿烂,惊心动魄,恐怕人们都歌颂不及,谓为真正的国宝呢。

    这决不是随便的高兴猜测,因科学的发达,交通的便利,机器要为这时代的上帝。隔绝独立的世界各国,尤其是隔绝独立的中国各地,在这最近的将来,非混同和一不可。非但不可,而且有所不能。过去的一切都要遇机器而破坏,而将来的一切便皆藉机器而造成,上海便是此种现象的朕兆。上海将为新文明中心之一,即在于此。

    试一分析上海,一切物质的混合,一切人们的混合,这样相摩相荡,相拒相引,那能不发生新的东西来。大家晓得在物质上有上海式的东西,其实在人们上,又何常没有上海式的人们。人们不要诅咒,上海式的人们将要普遍于全中国,如上海式的东西一般呢。

    一切文明都是人类的创造,有新人类出来,便有新文明发现。上海融合中国内地各处的人,融合世界各国的人,经过若干时的混乱,必要产生出一种新的人们来。种族的混合,血液的混合,自然产生出一种混合的文明,崭新的文明。欧战后的上海与欧战前的上海大不相同了,战前,国家种族的界限颇严,战后,则渐渐除祛了。中西通婚之渐多与杂种子女之增加,是其表征。将来的文明,或者不单是中国的文明,便创造在这些杂种人手里,而这些人亦渐露圭角了。

    人常讥上海是四不象,不中不西,亦中亦西,无所可而又无所不可的怪物,这正是将来文明的特征。将来文明要混合一切而成,在其混合的过程中,当然表现无可名言的离奇现象。但一经陶炼,至成熟纯净之候,人们要惊叹其无边彩耀了。我们只要等一等看,便晓得上海的将来为怎样。

    人们正站在这个转变时期。若回观过去,当然诅咒上海,但若翻转头来,瞻望将来,那就不能不歌赞上海,因为上海有无可限量的将来。

    这种见解,独具慧眼,鞭辟入里。在那段历史过去几十年以后,透过现代上海人行为方式所显示出来的上海文化魅力,那种融会中西、兼容并蓄,那种宽容、大气,越发感到这种见解眼光远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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