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年诗歌事件回顾
2006年9月11日,lqqm BBS的joke版,某网友发表题为《史上最汗的诗》,贴出国家一级作家、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评委赵丽华的简介,及其诗作《一个人来到田纳西》《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》《刘又源睡觉的时候是个孩子》、《傻瓜灯——我坚决不能容忍》、《事实胜于雄辩》、《我爱你的寂寞如同你爱我的孤独》、《张无忌》(一)、《张无忌》(二)、《剩下我一人》、《巴松错》、《我发誓从现在开始不搭理你了》、《摘桃子》在内的一共十二篇诗篇,并戏仿道:“原来/诗/还可以/这样/写!!!!!!!”。这篇帖子出现后受到关注,随后被人转载到未名空间BBS的joke版;9月12日,该帖又被转载到人气更高的newsmth(水木社区)的joke版,并且迅速成为日十话题之首,受到广泛关注。由于赵丽华的诗简单、俗浅,受到网友的追捧和模仿,并以“梨花体”命名;14日左右,迅速窜红的梨花体走出高校BBS,被网友转发到网易、天涯、猫扑等社会论坛,形成“梨花”热潮,赵丽华本人在新浪的blog也被寻路而来的网友找到。网友们借用网络流行的某某教称谓(这个称谓类似国外的某某门事件),成立“梨花教”,并且奉赵丽华为“梨花教主”。赵丽华开始成为“网络红人”。
9月15日,“Do News IT社区”率先发表专题为《女诗人作品网上遭嘲笑》的报道,随后新浪论坛、乐趣园、天涯社区、西祠胡同等社区纷纷制作专题;沉寂多年的诗歌,竟在一夜之间重新成为社会大众关注的热点。
9月18日,事件当事人赵丽华在新浪博客上发帖,声明“梨花体”组诗为其2002年触网时的实验之作,但声明没有被人们接受。9月26日,“梨花”事件全面升级:著名青年作家、赛车手韩寒“挺身而出”,据此宣称“现代诗和诗人没有存在的必要”;对韩寒的说法,倡导下半身诗歌写作的著名诗人沈浩波、尹丽川、伊沙、春树、李师江等在网上进行了反驳与回击,纷纷斥责韩寒“无知无耻”;韩寒方面,有两个体育评论员董路、李承鹏助阵。此后,沈浩波等又和董路等展开骂战。
9月30日,著名诗人杨黎组织“支持赵丽华、保卫诗歌”朗诵会,因诗人苏舒菲突然脱光衣服“裸诵”,使得朗诵会被迫结束;但苏舒菲脱衣照却在网上广泛流传,引起巨大的不解和谩骂;媒体和公众从对“梨花体”的关注转到对诗人形象的关注,以及对诗歌本身的问题、诗歌与大众的关系的关注。
10月24日,诗人叶匡政发表博客文章《文学死了!一个互动的文本时代来了!》,称文学是旧时代的恐龙,“它已经死了,它的躯体正在腐烂”,“一个人人平等的互动文本时代已经到来!”
10月26日,《人民日报》抛出署名文章《是谁在折断诗歌的翅膀》,对当代诗歌进行批判,引起文坛地震。
11月3日,《天涯》杂志主编李少君在博客和天涯诗会撰文《强烈要求<人民日报>记者李肪道歉》。
11月7日香港《大公报》发表评论员文章,文章标题为《中国文学神化时代终结》。评论称,“如果硬要说‘文学死了’,那最多只能说,沙龙似的、象牙塔似的、小圈子似的文学——总而言之,是神化的、贵族化的文学——死了,而真正的平民文学时代正在来临。”
“梨花体”与现代汉诗的口语化写作
顾巧云:赵丽华的诗歌被戏仿、恶搞,和她诗歌写作的口语化有关。口语入诗,古已有之,据说最初的诗歌就来自涂山氏之女的一声喟叹“候人兮猗”。“兮猗”是语气词,翻译成白话就是“(我在)等人啊”。只是后来因为写作成为文人的专利,诗歌创作才一步步精致化,限制才越来越多,变成了带着镣铐的舞蹈。
张苓苓:现代汉诗的口语化写作缘起主要在胡适的提倡“白话诗”,当年因为要破除一切旧体诗的限制,就提倡“我手写我口”;后来的革命文学、延安文学、新时期文学中,都有这种口语化的提倡。
钱文亮:诗歌起源时处于一个原生状态,后来士大夫的加入,垄断了诗歌,或者说是形成文化霸权,诗歌变成专业性的东西。知识分子精英的控制什么时候又瓦解了呢?五四时期有这个可能,但还是没有成为现实;虽然知识分子写白话诗,以口语为诗歌的语言,但这个也是由理性指导,有意为之的,仍然是由知识分子精英来写。胡适在尝试。中间经过了1930年代左翼的大众化,但大众化还是有一个分工,写诗仍然是知识分子的事,大众的参与并没有实现。这种情况到了延安文学以后,毛泽东开始提倡工农兵创作,他想降低门槛,让大众参与进来;但是他的动机具有政治的目的,大众不能随心所欲的想写什么就写什么,尤其那些被看作色情的东西,颓废的东西,诗歌要以意识形态的宣传为目的。到了1950年代末的大跃进新民歌运动,“村村出李白、人人是杜甫”,表面看是一个诗歌大众化,但和现在很不一样,虽然这个门槛是比较低的,利用了传统民歌和古典诗歌的形式;这是一种政治运动,和当时的政治操控有关系;表达的不是个体情感,大众连个体都算不上,谈不上真正的诗歌。当时老百姓的文化水平比较低,仅仅识字而已,真正的创作还是农村中那些有一定文化的人,但他们参与大众化是非常有限的,并不彻底。应该说只有在1990年代商品经济机制确立以后,大众文化才开始流行,知识分子垄断文化的情况有所打破,现在,对文化的冲击更加厉害,现在生活在城市里面的大众,受教育的程度非常高,文盲、半文盲很少,基本上都是高中毕业,像上海,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高中生可以升大学,大众已是“知识分子”的大众,所以以前那种高不可及的诗歌在人们面前就降低了,没有那么难了。
顾巧云:现代汉诗的口语化写作在“文革”后最直接的提倡者要数第三代诗人了,韩东的名言“诗到语言为止”,就是企图卸载掉语言所承载的一切历史社会的负担,恢复诗歌本真的面目,所以选择用鲜活的口语入诗。他们的实践在当时具有先锋的意义。不过,在今天大众文化无孔不入的情形下,再强调口语化写作,很难说还会有什么先锋的意义和价值。
武琼:在赵丽华诗歌之前,其实就有了“口水诗”“废话诗”,代表人物有杨黎、乌青、张羞等人。
钱文亮:杨黎属于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人物了。第三代诗歌的口语化主张,包括“语感”理论有一个语言自觉意识,这个和赵丽华的不太一样。1980年代口语化背后有一个西方语言学哲学转向的理论支撑,要恢复对语言的重新感知,切除诗歌之外、语言之外的社会历史文化的语义联系,恢复个体生命的自然状态,特别是世俗化的本真状态。于坚等人的诗歌口语化写作是自觉的,但赵丽华显然没有这种诗歌史学的意识。所以网友一嘲笑,她就很心虚、很不自信,赶忙声明那些诗是刚触网时的实验之作。意思是很不成熟啊。理论上没根,诗学意识上没底气。比第三代诗人差太远。
后现代大众文化语境中的诗歌迷思
钱文亮:这次我到北京开一个新诗研讨会,我的一个同学开玩笑说,因为网络上这些“梨花体”诗歌的泛滥,她的在清华大学当老师的先生,一回家就嚷着找写诗的素材,怎么找呢?数桌子脚。
梁玫:现在好像兴起了“全民写诗运动”,写诗的门槛降低了,写诗再也不是某些人的专利。
钱文亮:在后现代大众社会,文学确实不再神秘或神圣,后现代文化拆除了低俗和高雅、大众和精英的界分,文学也越来越表现出一种平面化,一种去深度化,一种对历史的逃避,文学也像麦当劳、肯德基那样快餐化了。
顾巧云:还有巴赫金所说的“狂欢化”?
钱文亮:这是题中应有之义。大众文化、后现代文化,就是在消解一系列的等级差别、清规戒律,小丑和国王、精英和平民等一切等级界限。进入一种没有深度、没有理性思考的纯粹感性的狂欢。但并不是说它是唯一的,就像王家新说的,在这个时代伟人和小丑、英雄和叛徒走在一条路上,谁也不能取代谁,谁也不能消灭谁,众生平等,你想高雅也可以,你想平面也可以。当然,王家新是带着一种忧患感来说的。就这么一个众语喧哗,没有一个标准的时代,也是一个超级文化民主的时代。
武琼:现在就是一个没有标准的时代,说以前的诗好,它有格律和押韵在那。文化先驱们把旧的传统打破了,但新的标准还没有建立起来,到底是好是坏,各人有各人的观点。
钱文亮:没有标准就没有评判,没有标准就不知道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,就形不成共识。但有没有约定俗成的一个基本的认知呢?
梁玫:诗最起码要有打动别人的东西,能引起读者的共鸣,要有诗意。
武琼:要有诗味,我比较喜欢古典的诗歌。
张苓苓:诗要能够感动人,能够触动心灵深处最温柔的一角,我最喜欢戴望舒的《雨巷》,每一次读都有回家的感觉。
顾巧云:我觉得评论家张柠说得挺有道理的,他说,20世纪的中国现代诗歌,是在文化断裂的背景下产生的,中国人对于诗歌的审美标准仍停留在几千年传统诗歌所讲求的押韵、平仄上。与现代诗相生相伴的、要冲破格律诗对自由人的限制、节律和美感内化等白话诗的探索,一直没有能够深入人心,传统诗歌在形式上的影响一直是根深蒂固的。
钱文亮:诗歌的标准虽然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,但一个诗人在诗歌意识、艺术表达等方面,是不是做出了和前人不同的贡献、丰富了诗歌艺术,这个很好判定。韩东和于坚为什么能够在当时有那么大的影响,为什么能够进入文学史?主要是他们为当代诗歌增添了新东西,让诗歌回到了个体生活之中。另外,他们带来了一种传统的“道”、“禅宗”的东西,对自然和人生的态度,对生命个体都有新的体悟。现在很多人否定韩东,——李少君就非常鄙薄韩东,还有人说韩东诗歌中表现出的是小市民观光客心理,我认为这是没有文学史态度的,他孤立地看待韩东的诗歌了,仅仅从文本来看,没有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韩东建构了一种新的诗歌观念的意义。从这一点上,我是为韩东抱不平的。但赵丽华的“梨花”诗,废话诗,缺少一个历史的诗学上的建构意义,等于是弄拙成拙。只剩下一种百无聊赖的、非常平面化的小市民意识。
体制身份的诗歌尴尬与“国耻”
张苓苓:我觉得赵丽华她的诗歌之所以被恶搞,与她“国家级诗人”的体制身份很有关。在一般公众的心目中,冠上“国家级”头衔的人物,其创造力、理论修为与文化水准应该都是很高的,如果不是最高的话。然而从“梨花”诗来看,赵丽华显然与人们的期待和想象相差甚远。赵丽华的被“拉下水”、“拉下诗坛”,就好像剥掉了文学体制这一层纸糊的“皇帝的新衣”。北大教授张颐武就曾在自己的博客上表明了类似观点:“赵丽华被变成了诗歌界的某种象征性的人物,被拉下了诗坛,变成了违背‘常识’的象征,变成了高高在上的‘诗人’糟糕的标志。”
钱文亮:对,赵丽华的诗歌被恶搞,其实标志着与之相关的体制权威在公众心目中的严重坍塌。这种恶搞可能就有这个原因,就是大家对文学体制“虚假”、不公、不平的不满。这种积怨由来已久。
武琼:张柠也认为网民的恶搞并不是没有来由的。民间写得好的诗人可能并不能进入诗人的圈子,还会受到种种体制内的压制或者排斥。然而在诗坛里“混”的人却鱼龙混杂,各种各样的都有。这可以解释韩寒和一些网民为什么会把矛头指向整个现代汉诗。
梁玫:但是,因为一个赵丽华,就对中国当代诗歌和诗人们肆意贬斥、戏弄,实际上也有很大的问题。于坚就认为这相反是证明了现在中国人的价值观出了严重问题:追问人类存在意义的人是白痴,是神经病。现在中国人衡量人的标准已经变成房子和汽车等物质的东西,完全不追求精神空间的富足。孔子所赞赏的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,那样的生活态度,那样的精神与道德,完全被今天的人们所摒弃,现代知识分子已经沦落到被公开嘲弄的地位,堪称“国耻”。
网络空间——新的文学场的形成
张苓苓:赵丽华的走红跟网络是分不开的,她的诗歌就是通过BBS传播开来,“梨花体”也是在网络上盛极一时。
顾巧云:有人说,网络这种新的媒介正在改变着文学的传统格局,网络具有开放性、游戏性、参与性、交互性的特点,而且在网上发表文章不需要编辑审查,编辑其实就是一种权力的象征,相比而言网络更民主。《南方周末》就曾发表过类似讨论,说是网络必然地构成了当代诗歌和诗人写作的一个外部环境,一个新的诗坛地貌正在形成。
钱文亮:这可用得上布尔迪厄所说的“文学场”概念。有一点可能,就像一些网友所臆测的,人们都上了赵丽华及其同伙的当了,赵丽华她这次就是为炒作而来,而且大获全胜。在此之前,有几个人知道中国还有位“现代诗人赵丽华”?但现在呢,又有多少人不知道她,可能上网的朋友们都知道了她。这就是网络的力量,无论有意还是无意,赵丽华因为网络而一夜成名。
钱文亮:刚才我们提到的“狂欢化”在网络里表现的更明显。网络空间实际上有点类似于欧洲民间狂欢节的节日广场,在这里面人们可以戴上面具,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,然后消失了一切身份、地位、等级的差别,抛弃清规戒律乃至工作对自己的压抑等等,进入一种宣泄、放松、嬉闹的狂欢状态。在这里面,拿严肃的,或者现实里的一种高雅的精英的东西进行调侃、戏谑、反讽、恶搞都是非常欢迎的。这是狂欢化的一种表现。从这方面讲,网友对赵丽华的恶搞正好利用了网络文化本身“狂欢化”的特性。以往诗歌在大家心目中是非常高雅,非常专业,非常难的,但是在网络空间里面,因为发表不受限制,特别因为现在整个诗歌的标准不太确定,所以大家想出了戏谑、拆解诗歌这种精英文化的方式,得到一种颠覆的快感,就像周星驰的“无厘头”电影。为什么沈浩波要力挺赵丽华,因为沈浩波就是从“下半身”写作开始的。“下半身”写作也带有狂欢化的特点。狂欢化文学的总体风格就是粗俗鄙陋、诙谐滑稽,狂欢化的文学特别强调和夸张人的肉身及其食色本性。它与传统民间笑文化、后现代文化的解构意识、大众文化的文学生产与消费机制等,都有相通之处。特别是1990年代以来西方“哲学的肉身化”运动的影响,尤其不可忽视。
反观韩寒在这方面倒是表现出了传统的对于当代诗歌的“幻灭感”,所以他才发出“现代诗不必要存在”的呼声。这实际上反映了因为文化意识的不同会导致各种分歧。更重要的是,这些事件折射出当下很多的文化问题。
诗歌的发展值得期待
张苓苓:现在诗歌的发展令人担忧,余光中说,赵丽华的诗并不是诗,但是网络上“梨花体”盛行。
顾巧云:文化评论家王晓渔也认为,这个过程不是普及诗歌的过程,恰恰相反,它让诗歌的普及更为困难,拉大了诗人与大众的距离。“虽然大家都来谈论诗歌,但前提是大家对诗歌误解了,局限在赵丽华的那几首旧诗上”。
梁玫:李少君在他的博客上就说,新诗尚正在发展中,要形成统一的标准还需要一段时间,他对新诗并不悲观,更多是期待。
钱文亮:诗歌有一种强大的传统在,有一批传统文化追随者,这不需要太大的担心。因为大众很久没有消费诗歌了,突然发现诗歌还是蛮好玩的,来吃一口,过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个东西很粗糙的,就会抛弃这个初级的产品,他会要求更精细的,更有艺术含量的。就像易中天的《品三国》热,在以前你无法想象《三国》这样非常厚重的、历史感很强的古典名著,现在有这么多人关注,一旦借助媒体的力量,传播非常迅速。大众已经经过了浮浅的,粗糙的精神产品的一种消费,会有更高的要求。这是必然的,也许下一步就是诗歌,现代主义诗歌成为大众阅读的热点。
武琼: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现在就很热。
钱文亮:一个人如果字都不认识的话,一定要他去读鲁迅的东西,去读毛泽东的东西,去读海子的东西,是不可能的;但如果他中学毕业、高中毕业、大学毕业,他至少会接触鲁迅,慢慢进入鲁迅,进入海子,甚至卡夫卡,所以我对这个还是保持乐观的。